菩萨心肠弘仁术，神仙手眼济苍生（纪念国医大师朱良春诞辰百年）

挚友百岁诞辰之际，国医大师邓铁涛特题字以表追思

诞辰百岁

春满杏林

朱家军

二O一七年春夏

邓铁涛鞠躬

菩萨心肠弘仁术，神仙手眼济苍生

纪念国医大师朱良春诞辰百年

1938年，刚沦入日寇手中的上海还散发着战火的余烬。落雨纷纷的一处院落里，一位年长者拿着一幅字，对一青年谆谆告诫：“开业行医，走向社会，面对病员，是一个医生的开始，一定要兢兢业业，谦虚谨慎，继续学习，刻苦钻研，在实践中提高，在总结中创新。要像这纸上的‘发皇古义，融会新知’，融会贯通，才能有所创新，不断前进。”随后将一方寿山石印章赠于青年，示意那青年打开看，青年一翻，见上面写着：“儿女性情，英雄肝胆，神仙手眼，菩萨心肠”。心间疑惑，抬头看向老师，却见老师不舍的眼中饱含期许，他百感交集，临到嘴上，却只剩了一个“嗯”字。

这是上海名医章次公送别爱徒朱良春时的情景，其时国运维艰，别愁尤浓。彼时，这对师徒或许还不知道，这一幅字、一方章，早已预写了朱良春的这一生！

儿女性情：悬壶治疫，传道杏林

朱良春先生1917年出生于江苏省镇江市丹徒县儒里镇一户书香门第，为朱熹公第二十九世裔孙。少时入读私塾，病于肺结核，经服中药治愈。感怀中医有“救人济世”之能，从此走上学医救人之路。

1935年，先生拜御医马培之后人马惠卿先生为师。一年后，考入苏州国医专科学校，校长为当时医林翘楚、国学大师章太炎。其后因日寇侵扰，学校难以维持，学生多返家。先生学医之志甚笃，冒烽火直趋上海求师章次公先生，而后转入上海中国医学院。在此期间，章次公先生悉心指导，倾囊传授，平时让他侍诊抄方，晚上常常带他出诊，这使他诊治技术突飞猛进。1938年毕业，欲回乡开立诊所，这才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由于当时国家动乱，先生的求学之路可谓艰难。在回到南通开办诊所后，先生不但目睹了许多求治无门的病患，更看到了许多像自己当初一样在中医求学之路上举步维艰的学子们。先生感念自己过去求医求学的经历，总想为这些人做些什么。恰逢南通当时“登革热”疫情流行，先生以凉血解毒办法很快收效。一般病人经朱良春诊治，三四天就好起来了。这样由病家一传十、十传百的宣传开去，朱良春很快名噪全城。从此，朱良春诊病就忙得不可开交。他意识到：一人之力终究有限，只有更大的学校和医院，才能拯救更多的人！

1945年，年方28岁的朱良春创办了南通中医专科学校。他自编教材，自筹资金，培育了数十名中医人才。这些门生大多是贫困的农村好学者、生计茫茫的失学青年，跟随朱良春学习攻医后，大多成了闻名一方的医生。这一举措加快了他的另一个愿望：1952年，创办中西医联合会诊所，任所长。后升级为联合中医院，任院长。诊所规模的扩大也使得更多的病患得以被救治。

多年来，他先后培养了不少好学的后生，成为教授、学者，如《中医杂志》原副总编，现在英国牛津讲学、诊病的朱步先，香港浸会大学教授何绍奇等。他应邀外出讲学，足迹几乎遍及全国，五次去日本、三次去新加坡讲学，法国、马来西亚也留下他的医迹。

即使是古稀之年，先生依然不改治病育人的儿女性情。积极参加江苏省支边团远赴云南等边远地区，为贫困群众看病，为基层医务人员授课，他走一路留下一串治病救人、培育后人的佳话。近几年，他在广东、河南、浙江等省中医院与其他国医大师如邓铁涛、任继学等人合作培养了许多中医人才，更好的服务了当地群众。

英雄肝胆：举贤荐能，存精集英

新中国成立后，伴随着许多市场的改制。很多人不舍自己的心血，不愿化私为公。惟有先生认识到当时的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缺乏医疗机构与设备的阶段，他果断将自己创建的联合中医院无偿捐给政府，成立为南通市中医院。其后还担任院长历时28年，为南通市中医院的诞生和发展倾注了无数心血。

在担任院长期间，先生并没有固步自封。他知道中医许多精华都在民间流传，如何将这些精华留存并发扬光大不但要有善于发现的眼睛，还要有举贤荐能的胸襟。他当时上山下乡，四处寻觅有“一技之长”的中医、郎中，也包括许多行踪不定的游医。现如今大名鼎鼎的“季德胜蛇药”，就是先生当年寻找耍蛇卖药的游医季德胜所开发出来：

季德胜少时随父耍蛇卖药，后父病故。已是孑然一身的他决心遵照父亲的嘱咐，把已是第五代的蛇药秘方继承下来。季德胜的祖宗曾立下规距：秘方“传子不传女，世代不外传”。所以他视秘方比生命还宝贵，从不外传。

早年，一个日本商人以“交朋友”为名，请季德胜赴宴，并送上钞票、礼品，夸奖季德胜是他的良师益友，要拜季德胜为师。季德胜虽然是条粗汉子，但他深知日本商人是想骗取他的蛇药秘方，随以“去城外山上采药草，改日细谈”来应付，连夜逃离。事后他说：“我是中国人，怎会把秘方卖给日本鬼子?”季德胜当时虽然穷困潦倒，但人穷志坚，并未被金钱所动，其民族气节与爱国之心，令人赞叹。

先生找到季德胜时，其正处于潦倒的流浪状态。但先生并未因此看轻他，相反，出于对他的爱国热情和高超技艺的钦佩。先生发出了诚挚的邀请：

朱良春：我们知道你有医治蛇伤的本事，以后我们中医院去了被毒蛇咬伤的病人，能请你去诊治吗？药费全部归你。我们一分钱不拿。

季德胜：可以可以。

朱良春：从那以后，我们有了病人，就打电话给镇上卫生院，卫生院派人把季德胜拉到南通。他每次来，我都酒菜款待，自己掏腰包，跟朋友一样。后来，市长孙卜菁听说季德胜的事迹，就向我建议，是否可以给季德胜安排一个中医院的正规编制。后来这事办成了，他工资105块，县处级干部的工资。再后来，考虑到他年级大了，又爱喝酒，我怕他万一哪天出点意外，绝世秘方也随之消失，就问他秘方组成。

季德胜：秘方是父亲给的，按说不该给别人，但现在政府对我这么好，我就把秘方献出来。里面有黄开口、雨箭草……（还有很多，处方保密。【原文】）

朱良春：这些都是一些秘密叫法，我听不懂，后来他拉着我去山里找，原来黄开口就是半枝莲。其他的也是常见的中药，《本草纲目》里大都有。但光知道成分不行，还得知道药量，后来想了个办法，他平时配药就用手抓，几把这个，几把那个，后来我用中药秤逐一称量，最后又多次平均，这才制成了比较理想的蛇药，就是今天的“季德胜蛇药”。如果当时卫生局领导不重视，这一民间土秘方很可能会消失。

季德胜蛇药从1973年治疗病患，光有记录在案的就有1700例，成功率高达99.32%，销售额迄今已达十数亿，远销东南亚、南美洲、非洲、日本一代，救活了数以万计的垂危病人。这一贡献，固然是季德胜的医技高超，而先生之举荐亦功不可没。正如萧何月下追韩信，只因都有一副为天下人的忠肝义胆，所以才能英雄惜英雄，共聚大事。其后先生又引进陈照瘰疬拔核膏、成云龙治疗肺脓，将这些珍贵的民间土方引入大雅之堂，一时美称为“三支花”。

神仙手眼：以身致学，创药济民

先生从医70余载，平生所处虽偏于东南一隅的南通，但他的弟子们都骄傲地称：“当今中医居地区一级，而影响及于全国者，朱老一人而已”。著名医学家颜德馨教授也曾在《医学微言》序言说：“尝论当今为医之道，发扬须与继承结合，才可维护中医之主体思想。既须多读，尤须多看。疗效是中医的生命，能诊病，要愈病，又要总结经验，著书立说，更要讲课传道，能说善辩，具备能看、能写、能说的三种本领方为良医。门人有难色，请例示范，我举第一位即为朱良春教授，他当之毫无愧色，只是说明景仰之深云耳。”

类风湿病作为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是世界卫生组织公认的世界五大顽疾之一，被称作癌症第二。这种疾病会造成患者关节肿胀、僵硬、变形，致残率极高，后期累及心肺甚至造成死亡。西医治疗多用水杨酸盐、生物制剂以及糖皮质激素来抗炎、镇痛、抑制免疫，由于找不到根本病因，只能控制病情发展，但对于被破坏的骨质却无法恢复，往往只能替换人工关节。

先生见到许多病患饱受痛苦折磨，决心钻研琢磨出可以令患者康复的组方。开始时多以植物药为主，但效果往往不济。其后受章次公治疗痹症时经常用到蜈蚣、蕲蛇、土鳖虫等虫类药启发，认为痹症久病入络，而普通植物药难以奏效，必须用擅长爬行的虫类药搜风剔毒。于是，他开始大量运用这些虫类药，疗效极佳。为了让更多的人受益，先生总结临床经验，不吝向基层医务人员推广并写出了一本《虫类药应用经验》。

虫类药经煲煮后气腥味浓，对很多人来说难以下口，这就限制了虫类药的应用。为了更方便服用，先生根据自己多年的心得体会发明了一直治疗类风湿性关节炎的中成药——益肾蠲痹丸，其中含有7类动物药成分。该药不但能使类风湿关节炎康复，还能让被破坏的骨质重新生长。

据统计，从1989~1994年有20万患者服用益肾蠲痹丸，5万多人痊愈，95.3%患者获得显著疗效。这一成果令诺贝尔医学奖和生理学奖评选委员会主席罗顿斯·强博士赞叹：中国传统医学真了不起，这是我看到的最杰出的奇迹！他纠正了类风湿关节炎骨质破坏不能修复的错误认识！

菩萨心肠：病患为先，一生一日

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先生以医技、医德闻名，而盛名的背后，是70年如一日的坚持。90岁那年，有记者于先生家住1个星期，他记述到的先生生活是这样：

濠河还未清醒，早晨5点半，朱良春家的鹩哥鸟儿已被主人的脚步声惊醒了，“你好！”的问候令朱老心情愉悦。他端坐在书桌前审看来自全国各地中青年中医的论文，回复着来自五湖四海学生的求教信和病家的求医信。

七点半吃完早饭的朱良春穿上白大褂，左边口袋上醒目的“良春中医药001号”字样洗得已有点发白了。每周2次去南通市中医院和良春中医药临床研究所，为来自各地患有疑难杂症的病人看病，老人自称这是享受生命价值的时刻。

记者追随朱老去治病，刚到8点，排队的已有近四十多个病人。面对那么多有疾病和心理负担的病人，我听得都晕了，而他一个已近90岁的老人却对每一个病人都那么不厌其烦，用心的诊脉、开方子，做思想开导工作，叮嘱注意事项，人不离座位，一直看到下午一点半，我都累得快趴下了，他虽口干舌燥，但依然那么耐心地面对所有的病人。朱良春七个儿女中，有五个继承父业做中医，他们怕老人看门诊太累，希望他停下来，只要口授身传带徒弟即可，可善良的老人总不忍拒绝远道慕名而来求医的病人。

不仅是在医院中，即使是在外参加会议、讲学时，先生也是以病患为先。在河南讲学时，一位学员请他到山东给家人看病。听闻病人危在旦夕，他不顾劳累，甚至把机票退掉坐车5小时赶到山东，亲自为病人开药，一直看到病人转危为安他才回家。对于90岁的先生来说，这种颠簸已经是很大的负担了，可是只要面对病人，他就会是那个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的医生。如果不是以病患为先，又怎能甘之如饴地70年如一日呢？

发皇古义，融会新知：汇通中外，薪火传承

早在上世纪50年代，先生就提出了中医“辨证”与西医“辨病”“病证结合”中西结合的临床研究模式，也是半个世纪以来中西结合最成功的范例。先生先后去到日本、法国、美国等多个国家交流分享医学心得体会、促进推动医学发展，为中医药走向世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开阔的眼界使得先生敢于创新为先。先生在中医药治疗急危重症方面经验丰富，如对急性热病的诊治，他主张打破卫气营血的传变规律，提出“先发制病，发于机先”，采用表里双解或通下泄热，多能缩短疗程，提高疗效。2003年“非典”期间，先生参与广东、香港的“非典”期间，在广东、香港的远程会诊运用以上主张，取得显效。荣获抗击“非典”特殊贡献。临床上，先生创新性的将六神丸用于热病引起之休克及心衰、早期呼吸衰竭等危重证候，有独到之功，对于哮喘发作者能顿挫其喘逆。这些都改变了人们对传统中医“慢郎中”的印象。

先生不单注重创新发展，亦时刻留心传承发扬。先生常说“经验不保守，知识不带走”，以授业、传道、解惑为己任，为中医药传承发扬呕心沥血，倾其所能的培养人才、提携后进。晚年的先生已是桃李满天下，有很多都是素未谋面的遥从弟子，朱老总是不厌其烦地与他们通信，解答临床中的疑难问题。先生为学生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一心一意地无私把他几十年的丰富的临床经验和心得传授给学生。朱老的7个子女如今都在以他名字命名的研究所、博物馆、中医院之中工作，有的已成为省内名医。加之子女的家庭成员、孙辈传人，名不虚传，人才济济，成为令人羡慕的“朱家军”。

先生对传承发扬的无私奉献不但影响了许多学生，也将这种精神传递给自己的后人。先生离世后，他的子女们把他生前积蓄的400万元捐赠给南京中医药大学，意图为学校发展和人才培育提供帮助。这种行为，与先生和其“朱家军”奉献社会、传承学术、助力中医事业复兴的高尚情怀密不可分。

丙申年农历八月是朱良春先生的100周年诞辰，先生虽已远去，但其精神风骨永存中医人心中。今取先生晚年（2015年12月）为北京中医药大学碑林题写箴言共勉，以纪念之：

读书以明理，勤学为致用。

矢志兴岐黄，共圆中国梦。

博观而约取，厚积宜薄发。

法古不泥古，师心勿蹈迹。

求新不求奇，思变不思邪。

继承需发扬，厚古不薄今。

尽心宜尽责，善始需善终。

知足多常乐，互尊意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