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言情：一个人的恋爱闹剧

我早知道女朋友之间的友谊，大多是从交换隐私开始，但我却没想到，才认识不久，她就向我敞开大门。我开始还以为，是她无法承受无处倾诉，现在我明白，她把自己放在一个舞台上，而我，只是她一个忠实的观众。

我不敢说是她欺骗了我，欺骗女友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益处，但我想她一定是太需要观众，每得到一个观众，她都会得到心理满足。她不断地把她恋爱的痛苦情景化艺术化精致化

，好像那是一枚勋章，或者是一面旗帜。

在健身房里，她是教练，我是学员，教练在学员面前永远是最完美最优秀的。我的动作总是做不到位，而她又总是在耐心地帮我纠正，我喜欢她的坦率，感激她的信任，因此在她第一次向我哭诉的时候，我就和她一起掉进了她的感情漩涡当中。

她爱上的是一个有家的人。这使她在女友面前获得了更多的好奇和同情。她教的大多是女学员，而女人是最富有同情心的，因此每当她站在前面伴着欢快的节奏给大家示范健美操时，她的演出就更加富有激情，因为她知道下面那么多双眼睛不仅仅在关注她优美的形体，还在关注她动人的痛苦。她始终不明白自己是在演戏，她沉浸在自己的戏里演得惊天动地，她演给自己看，也演给“观众”看。

那天我和她约好去逛商场，到了约定时间她没有来，10分钟后接到她的电话，她竟然在电话那边嚎啕大哭，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我怎么劝她都不能停止，最后她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能来了，回头再向你解释。我急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反问我：如果我离开这个世界你会不会为我流泪？我立刻要过去找她。而她却说，千万不要来，他马上就回来。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她所说的这个“他”究竟是谁，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不过是她的老板，她在给他打工。

她当时哭着问我，你能救我吗？能帮助我吗？我能把你当做最知心的朋友吗？你将来会不会嫌我麻烦不管我了？

我忙不迭地回答说，我会帮助你，我答应你，只要我在，就一定帮助你。我想只有实在无助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话。我难过极了，好像看到一个掉进泥潭的人在等着我去救。

我当时没有看到她的表情，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虽然哭着一定心里又感受到了某种满足，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她曾经向许多学员都这样哭过，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坦率”地向别人求救，而每次她都会成功地又得到一个热心观众。

我了解了她与老板的全部恋爱史是在第二天晚上。她说为了他，她可以不出国，不结婚，不要孩子，不要事业，她说我只要爱他，不在乎他是不是爱我。她甚至撩起裤腿给我看她发青的膝盖，她说这是她给他下跪时留下的。我当时感动极了，我真的没有想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还有这样纯洁高尚的爱。

记得当时我问她，他爱你吗？她说，他为了我可以去死。我立刻又问，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离开自己的妻子儿子和你在一起？她说，我不愿意给他这种压力。

我完全被她无私的爱以及她为他做出的牺牲深深打动了，我敬佩她，但同时也为她感到不平。我说你还那么年轻，你一切都为他着想，他怎么一点不为你想？他白天和你在一起，晚上却回去过幸福生活，这样下去，你受得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告诉我，每天晚上，她都要哭到深夜，但白天却装做很轻松地去面对他。她还说，她为他做了人工流产，为了不让他知道，第二天就去健身房给我们上课，她说她不愿意让他看到她的痛苦。她经常和他一起给他的老婆孩子买东西，每次她都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帮他精心挑选，而实际上，她的心在滴滴流血。

那天她的故事强烈地刺激了我，以至我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她进入了她的剧中。从那以后，我经常关照她，尽量腾出时间陪她，请她吃饭。我们的友谊在逐渐加深，我真的以为，我将会永远做她的朋友，如果她有困难，我会不顾一切地去帮助她。

但是有一天上完课我们在一起洗澡，我突然发现她竟然有三个手机。她不无得意地说，这是他给我买的，其中有一个是专门为了接他的电话。后来我们逛商场的时候，我又知道了她身上的名牌服装竟然也都是他买的，接下来我还知道了她的名牌手表、镶着钻石的戒指，以及那些高档香水和化妆品的出处。再后来她又惊喜地告诉我，他马上就要给她买车了。

我想她肯定以为我会羡慕她，但她不知道我此时已经有了一种上当的感觉。我说，你这样傍大款倒也挺好的，虽然不能结婚，日子过得倒满富裕轻松。她有些着急，说：“如果我是看上了他的钱，为什么在健身房不拿一分钱报酬？你应该知道，追求我的有钱人多得很的。”

说起来当时我对她还算是信任的，但她的纯洁和高尚已经在我这里大打折扣。但我还是在心里批判自己：她付出的是难以留住的青春甚至有可能是一生的幸福，而青春和生命是无价的，我怎么可以要求一个付出了那么多的人不得到一点物质的回报？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实际上在这场恋爱中他们两人都在付出，而他付出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同样无价的家庭的安宁和他对妻子的忠诚，只不过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这些付出是否情愿。

后来有一天深夜，我又接到她的电话，她又对我说她活不下去了。我之所以说“又”是因为我记不清她这是第多少次给我打这样的电话。开始我的确还很害怕，但后来逐渐有了一些承受能力，因为每次过后她都活得好好的，当然她也每次都感谢我说，如果不是有你，今天我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当时我对自己确实感到满意，因为毕竟是我多次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而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实际上不过是剧情的需要，没有高潮的戏观众是看不下去的，但即便如此那天我还是警觉了起来，我总担心哪天她打来的就会是最后一个电话。

她告诉我，他和老婆给儿子找幼儿园，竟然一整天没给她打电话，她在他家楼下站了整整一天，直等到他的车回来，但她的手机却始终没响。她痛不欲生，她在电话里大叫着，我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呀，连妓女都不如啊！

我当时被她哭得慌了神，恨不能立刻找到他理论一番，我说他这人实在不像话，爱一个人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但是现在当我冷静了已经可以这样反问自己：当初她来到健身房时，老板有家她知道，老板有儿子她也知道，包括老板本来有幸福美满的生活和年轻漂亮的妻子，这些她都知道，既然有家当然要过有家的日子，我弄不清楚当初她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她不断地对我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爱他，可实际上她想要的很多很多。

我不知道那个老板走到今天是不是也有些后悔，他爱自己的家，至少也爱自己的儿子，否则他不会尽心竭力去给儿子找双语幼儿园，让他得到最好的教育，他甚至可能还爱自己的妻子，还珍惜自己原来的生活。但他给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已经不能自拔，他们之间这千丝万缕的情丝已经难以斩断了。他一点都不知道他和她的恋爱故事的流传范围，如果知道他还能那样坦然地面对我们吗？

像以前一样，那天我劝了她之后她应该是比较平静了，至少第二天我还看见她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但当时我终于有了想结束这一切的念头，我不能永远地这样管下去，但该怎样结束我不知道。

在此之后的一天她约我去唱歌，那天她趴在KTV包间的沙发上哭了好久。后来她勉强唱了几首情歌，但唱着唱着，就唱不下去了。我看到她泪流满面哽咽不止，就拿开了她的话筒，她又抢了过去，说：“今天是他老婆30岁生日，他们正在饭店吃饭，我要唱，要唱给他听。”说着她就拼命地打电话，而那边，显然是关了手机，于是她就更猛烈地哭，更猛烈地打，当然最后不会有任何结果。她的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她对我说：“估计我活不到明天了。”

尽管我已经有些厌倦，但我还是害怕突然得到她离去的噩耗，我搂着她和她一起流泪，和她一起痛苦，我劝她，安抚她，试图用自己真挚的友情打动她，而她此时好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她惟一的事情就是打手机，然后铁青着脸对我说，不行，我要去找他。

我大惊失色，说你这样找不是会被他老婆发现？她狠狠地说，发现就发现，早就该发现了，我要看看他当着老婆的面怎样对待我。

我突然愣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这样把事情搞糟对她又有什么好处？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在这当中我是个极其多余的人，我花费了无数的时间想帮助她，而实际上对她根本不可能起任何作用，因为她早有自己的主意，包括目的、思路和招数，我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我边收拾东西边对她说，你既然爱他就不应该这样毁他的幸福和他的家庭。而她却瞪着通红的眼睛对我说：“那我的幸福在哪儿？我的家庭在哪儿？我已经27岁了呀１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了，我终于明白了她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个想法。一段时间以来，她让我看到的，其实是经过她仔细包装过的爱，她对他的爱实际上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她显然是经过权衡考虑才选定的这个目标，只不过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去得到他。可是他知道吗？理解吗？最终可能给她吗？

总之那天我突然笑了，我说你其实很聪明嘛，根本不像你标榜的那样纯情。她顾不上理我也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抹着眼泪匆匆离去了。

那天晚上，她又给我来电话，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接了。她在电话里只是不管不顾地一通嚎啕。她说，她去了他告诉她的那个饭店，结果他们根本没有在那儿。她又在他家楼下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估计他们一家三口根本就没有回来。

我没有说话，我想他大概是不愿意她来打搅妻子的30岁生日，所以他关了手机，换了饭店，但是以后他该怎么办呢？就算给她买了车、买了房子又能怎样？难道他就能过得安宁吗？

她在那边还在继续地哭，直到最后她才发现我一直没有说话。她问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冷冷地说，离开他，还给他一个安宁。

她说你在做梦吗，我们现在谁也离不开谁了，我们已经死死地粘在一起了。她告诉我下一步就是要让他老婆知道她这个人的存在，她说我要激怒他老婆，让他老婆来羞辱我欺负我，我不会还一句嘴、还一下手，就让他看着老婆怎样把我打得头破血流。

我仍然在笑，我说这样你又会得到什么？她说我要让他知道他老婆有多无礼多丑陋，让他离开她。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恐惧起来，我不知道在她心中滋长的，究竟是爱还是恨。我实在不明白，难道爱必须是一种阴谋吗？

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实在对不起，我愧对你的信任了。”

她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最近比较忙，有很多事要做，恐怕没有时间再管你的事了。”

她于是又哭起来，她说：“你不想管我了，我之所以信任你，是因为你承诺过，只要你在，就会管我，你知道吗，离开你，我心里的话又向谁去说？你说我们是朋友的。”

我没有说话，把听筒拿开看了半天，我知道她还在那边说着、哭着，于是我又拿起来听筒说：“好，那现在请你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与你继续交往的理由。”说着我慢慢地放下电话。我知道，那个健身房我也不会再去了。

一段时间以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觉得自己在和她共演一出戏，我们台上台下相互呼应，演得热泪横流热血沸腾，但现在我想清了一个道理：爱本身并没有错，她本来就是我们人类的一种本能，在这当中谁是垂钓者也并不重要，关键是，在延续爱的同时，应该始终保持她本来的样子，不要刻意包装她，也不要去丑化她，爱本来应该是美的。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位健美操教练，听认识的学员讲，她还在那个健身房，学员们都喜欢她也很同情她，大家都知道她爱上了健身房老板，却得不到他。/野果

（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