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侠、爱丽丝与笛卡尔,以漫画“写”成的哥伦比亚博士论文讲了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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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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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索萨尼斯在 13 岁时创造了自己的第一个超级英雄——柜子侠。
灵感源于他对学校走廊中储物柜的迷恋,艾尔蒙特高中的打印机承包了漫画的印刷任务;十多年之后,柜子侠的形象在另一个漫画中复活,这一次则是为了完成他的博士毕业论文。
用漫画做学术,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先例,但却得到了索萨尼斯导师的支持。 2014 年,他从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毕业,获得教育博士学位,并成为其史上第一个用漫画形式完成学术论文的人。
这篇“学术成果” 后来被哈佛出版社出版成《非平面》一书,迄今已经被翻译成法语、韩语、葡萄牙语等多个语言版本,并于今年发行了中文版。它在多地成为畅销书,获得了 2016 年美国出版商人文学科和学术卓越奖,以及 2015 年 Lynd Ward 年度图像小说奖。
“《非平面》,” Lynd Ward 的评审团指出,“是一部多层次的图像小说,有关漫画、艺术和视觉思维的创新……它带领读者从多个维度进行了一场奥德赛之旅,邀请我们从交替的视觉位置观察世界。”
不过尽管具有图像小说的外表,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它拥有的哲学思辨的内核。
《非平面》的主题并不复杂,有的甚至看上去有些老生常谈。一方面,它试图论证文字不是传达信息,进行学术的唯一途径,当另一个维度——视觉的方法被引入,人们才能从往常的局限中被解放出来,摆脱所谓的“扁平化”思维;另一方面,它描述了认知框架的形成,探讨语言与所处的文化、社会结构如何塑造人们思考和行动的方式。
这大概对应了索萨尼斯的两个身份。作为漫画家,他试图挑战西方传统观念中,对图像的边缘化和偏见;作为教育者,他又迫切地想要鼓舞人们摆脱陈规,对自身和周遭的环境进行反思——他本人深受美国上世纪思想家约翰·杜威的影响,支持通过实践的方法来学习,并强调民主社会中个人知情与参与的重要性。
《巴黎评论》这样形容索萨尼斯,“(他)似乎是个坚定的公民;想法却是彻头彻尾的乌托邦,但也是坚决有益和积极的。他让人想起那种受学生欢迎的小镇高中老师,因为他们相信他会说实话,而且不怕偏移于课程指定的剧本。”
索萨尼斯拥有颇为曲折的职业生涯。高中小赚一笔的柜子侠并没有让他就此走上漫画家的道路,本科时,索萨尼斯攻读的是数学学位,还作为职业网球运动员打了几年巡回赛;搬到纽约市之前,他沉浸于底特律蓬勃发展的艺术社区中,合作创办了艺术和文化网站 ;而如今,他在旧金山州立大学担任人文与通识教育的助理教授,并拥有自己的漫画研究项目。
也许正是这样,人们才得以在他的书中看到来自多个领域的经验之谈。
据索萨尼斯所言,他来自于一个宽松的家庭环境,总是被鼓励着去做各种各样的尝试。因而一些对他来说似乎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外界看来却颇有些反叛精神——《非平面》被评价为“对既定思维的一场起义”;用漫画做论文的举动也曾在学术会议上引起一些反对。
不过能得到哈佛出版社的注意仍然出乎他的意料。当出版编辑 Sen联系索萨尼斯并表达她的兴趣时,他还以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恶作剧,毕竟他们从未出版过一本漫画。
《非平面》并没有一条连贯的故事线,而更倾向于观点的集合。索萨尼斯用 160 页的图像,结合大量科学、宗教、哲学与艺术中的著名理论对观点进行了自证。
但最为出彩的,仍是整本书在视觉上的复杂与精美。
书中充斥着奇思妙想的隐喻与借鉴,足迹、河流与人偶的形象重复出现,起源各不相同的神话人物隔空相遇……无论是页面的切割、分层、透视,还是各类元素的运用都显出作者精心规划的痕迹,和想要将高密度的信息浓缩于此的野心。
在书的最后,读者可以找到长达十几页的参考注释和大量草图,佐证了他的这份努力。其中也不乏一些作品彩蛋:从对蝙蝠侠漫画和《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数次借鉴,到作者对笔下奇特生物的辩护——“我母亲是位博物学家,不会允许我瞎画的”。
攻读博士期间,面对一些质疑,索萨尼斯曾受到来自导师 Ruth Vinz 的鼓励,“论文是一个通向学位证书的途径,还是通向对知识和意义的进一步的理解……与他人分享学习的途径?”
就后者而言,《非平面》的完成度很高。
学术意义上,这篇论文并没有带来突破性的见地。但作为教育的尝试本身,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案例,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公众与学术的壁垒,被许多评论家推荐为每个人都值得一读的入门级哲学书籍。
整体来说,这本书的观感就好像是走进童年中拥有穹型大圆顶和火山爆发模拟器的科技宫。不得不说,即便是对于成年人,科技宫的吸引力也仍旧是存在的。每个事物的原理都以最简化直白,且尽量有趣味的方式表现出来,读者可以在其中再次获得“发现”和“顿悟”的惊奇。人们愿意在其中长时间驻留并且反复造访。
《非平面》出版三年多之后,索萨尼斯已经在着手准备自己的下一本漫画,也一如往常地发现,自己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这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品,“但愿完成的时候一切就都明了了”。
以下是《好奇心日报()》和尼克·索萨尼斯的对谈节选,文本经过编辑:
Q =好奇心日报()
N =尼克·索萨尼斯
Q: 《非平面》这本书原本是一个学术论文,也没有故事情节的展开,一些读者在刚刚拿到的时候会有些摸不着头脑。您会怎么去和不同的人群介绍这是一本关于什么的书?
N: 确实,大多数人一开始会设想着这里会有角色、情节,至少一些解释性的东西,很少有人期待的是这样的。所以对我来说最轻松的方式,就是带着一些免费的小样,然后发给别人。对我来说,剔除自己作为叙述者的角色是一个非常有意识的选择。你可能会熟悉 Scott 的漫画书《理解漫画》(1993),里面有一个小人在页面间穿梭,对事物进行解释,说今天我们要学习这个和那个。自那之后,大部分教育性质的漫画都沿用了这种形式。而我非常希望使用一个不同的方式,尝试只通过视觉隐喻以及页面本身,来传达一些很复杂的想法。我会把它称为一部漫画形式的哲学论文。
Q: 哪些章节的内容被您选择印在了小样上?
N: 主要是前半部分,但每个章节基本都截取了一些。你也可以看出,这里面几乎每一页都是可以独立存在的。
Q: 书中强调了用视觉语言去冲破文字本身限制的重要性,以及图像如何可以自成一体地去做表达。如果这篇论文是文字版的,可能会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N: 也许过程会更简单一些吧,也很难说。因为我其实并不是先写好了文字稿,然后再画成漫画的形式。这本身就是没有脚本的,是一边画草图的过程中,才一边将思路里的元素和组合编织出来。
用画画的方式起步改变了我的思考方式,帮助我用视觉系统取代传统的文字逻辑来做决定。如果是纯文字的话,可能会失去现有的一些非线性的连接。《波斯波利斯》的作者玛嘉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在文字失语时使用图画,图画无效时写下文字。”而我认为图像的优势在于,你可以到达一个很高的信息密度,但它仍然可读。如果说关于这本书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我还挺希望能有一个章节是完全没有文字的。
Q: 正如您所说的,漫画在美国拥有悠久的历史,像《鼠族》、《波斯波利斯》这些漫画小说甚至被包含到大学的课堂中。但比起图像,为什么人们仍然对文字的接受度更高,视觉语言似乎并没有得到相等的广泛认同?
N: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漫画确实都被视为最下等的文学。很小的孩子也可以阅读漫画这件事,似乎让它显得不那么高级;而同时,很多漫画又不是为小孩子设计的,有很多更加冲突和成人的情节,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甚至被视作青少年的大敌。
即便是对我,一个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画画的人而言,到了大学,也不认为漫画是一个“正经”的职业选项而选择了学习数学。现在情况有所改善,所以当我决定用漫画来写论文时,以为这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但事实证明,它还是。导师方面给予了我很多的支持,但在完成的过程中,我感到在学术界内部这仍被视为一个激进的举动,也开始了解到,此前有一些被中途勒停的类似尝试。这不是我的最初意图,我的意图是本身对漫画感兴趣,认为这是接触不同人群的好方法,但在这个过程中,这本书开始变得更加关于其自身。
当然,这不是一个“反-文字”的倡议。有很多支持者会说,嘿,这很棒,但有时会让我听起来像是在试图打倒其他东西。并不是这样,我想证明的是,图像有其非常重要的一面。在画画的过程中你会关注到原本不会注意到的连接,这不仅仅是针对绘画者,每个寻常的人都应该知晓。
Q: 说到书中运用的大量形象比喻,其中不少有明显借鉴引用的痕迹,像是流水线上产出的形状相同没有表情的人,还有《平面国》的故事中对维度的讨论。但也有一些是您原创的,能聊聊这些形象的生产过程么?比如说第一章最后的陀螺?
N: 我有一位导师叫 ,是美学教育方面的哲学家,我最先为她创作了这个形象。我记得我们的第一节课是在她家的客厅,她当时已经 90 岁高龄了,坐在轮椅上慢慢从里屋出来,行动不便的样子,你甚至不禁会想她能不能撑过这节课。但一旦轮到 说话的时候,她就好像一下子被注入了许多的能量,活跃而敏锐。后来作为那门课作业的一部分,我以陀螺的形象为她画了一幅漫画。
陀螺的速度很快,横冲直撞。这就是我的感受,我们每个人都以非常开放的眼光进入这个世界,兴奋地移动着我们的身体,但随着各种事情发生,这种兴奋感就慢慢消散了。但在这样的年纪, 依然能够保持如初。事实上,我的女儿是在我论文答辩不久前出生的,在她三周大的时候,遇到了这位 96 岁的老人,而她们对世界都有着同样宽广的目光。我想这就是作为教育者我想知道的:我们如何让这种热情在人们心中持续下去?我们如何保持他们生活和思想的活力,而不是熄灭它?
Q: 后来出现的柜子侠呢?那是您 13 岁创造的超级英雄。
N: 哈哈对。我父亲是一名教师,我中学的时候常常会在学校里待到深夜,有时候是因为社团活动,有时则是因为他加班到很晚。然后你知道的,我会在那些黑暗的走廊里,和成百上千的储物柜待在一起。我之后很多的故事想法都来源于此,对我来说,藏在那些秘密之门背后的东西是特别有趣的。嗯,不过我想每个孩子都会对此感兴趣,对吧?
Q:您的父母都是从业多年的教师,您是在什么样的教育环境中成长的?
N: 我父亲是一名物理教师,而我的母亲是一名环境学教师,他们都在某种程度上热衷于实践和亲自探索,这对我能做的事情以及我被鼓励去做的事情有着巨大的影响。大多数环境研究是关于看到事物之间的联系,了解自然界;而物理学就是要弄清楚事情是如何运作的,这些都在我的学术研究方向上有所体现。
我的家人非常鼓励尝试,如果你真的喜欢就会坚持下去。所以我经常参加体育比赛,大学之后作为网球选手打了一些巡回赛,并开始做教练。教导人如何学习成为我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每个人的学习方式都是非常不同的,网球在关于人们如何思考和学习方面给我很大影响,还有很多关于身体的思考。这也让我不断尝试了许多东西,在一段时间里,我很难判断自己究竟想成为一个什么角色,我不想被标签为“网球选手”、“艺术家”或是“数学家”。然后我意识到,自己比这些都要更为复杂,于我而言,并没有一条既定路线的存在。
Q: 这种环境怎么影响到你对教育系统的判断?您认为现在普遍存在的问题是什么?
N: 我在书的注释中有提到一些。我的父亲是长期实践 John Dewey 式实验教学法的物理老师,退休之后被邀请到一个颇为高级的私立高中教书。但在他之前的那名授课老师,几乎每次就只是在课堂上把卷子发下去而已。长此以往,根本没有学生知道如何提问,这让我的父亲感到非常懊恼。
我是教师的下一代,自己也是一名教师,我并不认为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教育者是正确的。我的课堂里有很多未来的教师,我常常感到,他们在经历了一个这样的教育体系之后,又迅速地被抛回同一个循环,很难跳脱。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真正困难在于人们总是倾向于选择最简单的答案。
Q: 但同样,在很多情况下按照经验和常识行事也会对我们很有好处,您认为“独立思考”和“适应环境”是相违背的么?
N: 确实,在一些情况下有矩可循是有益处的。我常常收到这样的评价说,“哦,你的书是在论证要跳出盒子思考”,但准确的来说,其实是关于“认识到盒子的存在”。
不是要实现完全的自由,而是要认识到绑定我们的结构,并尽可能通过这种认识来控制它们。比如重力,重力是什么?我大概率不会突然开始漂浮,但可以增进对它的了解并和它玩耍。我不会自相矛盾地说要反对所有的框架,因为就漫画而言,都是在大大小小的框子里进行的。
又比如你想理解为什么教育系统是现在的样子,为什么先是幼儿园,然后一年级、二年级……如果我们对于事物为何如此有更多的理解,就可以更好地决定是否打算参与其中。像是成绩等级 ABC 等,其实是来源于从前屠夫们对于肉的等级划分——成绩系统和重力不同,这是某个人在 150 年前所作出的某个决定,这可能是一个好的决定,也可能并非如此。它也许可以有效地进行质量评级,但这和一个人的好奇心、未来的发展相关么,对于学生成长有益处么?
我的生理结构也许或多或少无法改变了,但是我的健康不是,生活方式也不是。因此这并不是一个像要跳出框架那样的争论,而是希望人们能够有意识地选择,这真的是我想要参与的事情吗?这不是件轻松的事,比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难多了,但如果每个人都真正地“集中注意”,对于那些不太好的人而言才会更难以逃脱。
题图和文内未标注插图为《非平面》片段,来源于后浪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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